青鸾

江澄觉得自己今天的开门方式一定是哪里不对。

他一大早醒来,睡眼惺忪穿衣下地,打个呵欠伸个懒腰,抹了把脸清醒了些,走到门口想透透气,便抬手拉开门——

然后发现呈现在面前的,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莲花坞。

他揉了揉眼睛,再使劲眨了眨,木着脸后退半步,砰地合上门。深呼吸,重新拉开。

——依然是方才的陌生风景。

……这大清早的见鬼了?!还是说我还在做梦?!

他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,有点疼。

犹疑半晌,他戒备万分地迈出门去,四下张望,尚未看出个名堂,不远处有二人走来,应是仙门弟子,背负灵剑,身上的白衣有别于姑苏蓝氏,与江澄所知任何世家的样式都不同。

江澄迎上两步,尚未开口,两名弟子瞧见了他,猛地刹住了脚,眼睛睁得溜圆,嘴巴张得老大,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
“……张张张师兄,那是咱峰、峰主的卧、卧房吧……”

“……好、好像是……是的……”

“峰主的,卧房里……一大早……”

“走出来个……男、男、男……”

江澄眼见他们越说越惊恐,简直莫名其妙,什么峰主的卧房?又欲开口,第二次被打断了,身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,一个夹杂一丝困意的清冷嗓音响起。

“何事喧哗……?”

江澄悚然转过身去,与对方撞了个对脸,双双一懵。此人身形高挑,着雪白衣衫,持银白佩剑,容貌清俊出尘,却是陌生面孔。

……这人谁?!为何从我房中……不对,我卧房呢?!

江澄望着转个身的工夫已彻底变了番模样的陌生建筑,几近呆滞,天雷轰顶。

对方见了他同样一脸怔愣,两人一时面面相觑,而落入外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情形了——江澄起床后只随手穿了衣尚未束发,对方比他穿得更随意,于是两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男人先后从同一间卧房里出来——

“峰主他,莫非也……”

“断袖了吗?!”

两弟子抱在一起痛哭流涕。

被称为峰主那人回过神来,面色一凛,手已按上剑柄,江澄下意识也去摸剑,摸了个空,才记起三毒落在房内未带,幸好紫电从不离手。不过眼下并无必要,他只是急需弄清楚:“敢问阁下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对面剑已出鞘,朝他攻来,江澄后仰险险避开,原本的客气蹭地化作了火气,“你……!”

“你是何人?在我屋外意欲何为?”对方一边出剑一边质问,招招凌厉步步紧逼,江澄手无寸铁连连后退,一边应付一边辩解:“我醒来……”闪开一记直刺,“出个门就……”躲过一记横削,“在这……”避开一记斜挑,忍无可忍青筋迸裂,扬手一道紫电甩了出去,“——你倒是听人解释啊?!”

轰——!!

甩出去的紫电如往常般化作长鞭,裹挟的却不是电流,而是惊雷——名副其实,货真价实,被对方避开后劈落在他身后墙壁上,伴随一声巨响和团团青烟,生生轰出了一个数尺宽的大洞。

江澄:“……”

他低头瞅瞅自己右手,再抬头望望墙上大洞,整个人再度风中凌乱。我何时这么厉害了?紫电竟有这种本事?这么结实的房子都……慢着,这房子似乎是……

他心虚瞄了眼立于面前的房子主人,对方慢慢扭回头来,面上现出腾腾杀气。

……好么,这下更说不清了。

江澄心知这样下去没完没了,当即运起轻功向后退去,想拉开距离再谈,谁料对方喝了句“哪里逃!”提剑便追来,江澄啧了一声,只觉今日晦气极了,莫名落到个陌生地方不说,还撞见这般蛮不讲理的家伙。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飘出半里远,掠过道中一个苍青色人影,那人影拦下了追来那人,江澄见状便也停住,那青衣人伸手阻止仍欲上前的对方,转头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。

“这是……发生何事?”



山顶最高峰大殿内。听完江澄一五一十的讲述,在场众人或疑虑或沉思,一时之间无人做声,最后坐于上首衣袍玄黑、仪态端庄之人开口道:“……阁下的意思是,你来自不存在于此世的……异界?”

“呵,一派胡言。”先前同江澄交手那人此刻已穿戴整齐,白衣修身,玉冠束发,清爽马尾垂落脑后,模样倒是顺眼许多,语气仍是那般冷傲,“这等荒谬之辞,亏他编得出来。”

江澄冷冷瞟他一眼,吐字道:“小人之心。”

“你……!”对方又欲发作,先前路遇那青衣人忙站出来再度劝阻,谈笑温雅:“柳师弟莫急,师兄倒以为,这位公子所言未必是假。”

在场所有人纷纷看向他,玄衣人道:“清秋师弟有何见解?”

青衣人道:“江公子不知有苍穹山派,正如我等从未听过云梦江氏之名,且不说咱们身为仙门第一大派的响亮名号,就说咱们的情报网,这天下哪个门派的名字打听不到?若是费尽心机编造这等谎言,目的何在?以此接近,博取信任,有所图谋?”他转向白衣人,“师弟觉得,江公子先前所为,像是要博取信任么?”

白衣人哼道:“他是形迹败露,气急败坏。”

青衣人道:“那我问你,咱们苍穹山的结界,以你对他修为的判断,他能无声无息破开潜入么?”

白衣人顿了顿,低声道:“不能。”纵使修为高如众峰主,如若身上未携带出自万剑峰的灵剑,进出苍穹山结界均会触发警报,无一例外。这也是他想不通的一点。

青衣人手中折扇在掌心一敲:“这就对了嘛,但若是从内部进入,那便解释得通了。”

“如此说来,”一旁浅葱衣衫、气质谦和之人忽道,“为何柳师兄与江公子的……住所,会相通?”

他这话本是叙述事实,但这样讲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,江澄与白衣人的脸不约而同黑了一黑。适才淡定的青衣人也面露几分不自在,干笑道:“呵呵,谁知道呢……”

他轻咳一声,转向玄衣人道,“综上所述,清秋以为,既然江公子暂时回不去,在事情原委调查清楚之前,不妨让他留在这里,也算是对先前误会的补偿。”

白衣人闻言又哼一声,青衣人转向他摇摇头,“师弟,要知道这误会可都是你闹出来的。”

白衣人撇头不语,江澄多少解了气,冲众人行礼道:“多谢诸位,江某感激不尽。”

上首玄衣人起身回礼,莞尔道:“江公子……失敬,江宗主,正式介绍一下,在下苍穹山派掌门、穹顶峰峰主岳清源,青衣这位是清静峰峰主沈清秋,白衣这位是……”

“掌门师兄,”沈清秋打断他,转向二人笑道,“不如让柳师弟自己介绍,正好借此时机握手言和,不知江宗主意下如何?”

江澄闻言看向白衣人,但见对方微微蹙眉,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,连敷衍地颔个首都懒得:“百战峰,柳清歌。”

这言行举止无丝毫敬意,江澄心下切齿冷笑,冷冰冰回敬道:“莲花坞,江晚吟。”

那边二人着实相看两厌,这边沈清秋琢磨着意外有缘的两个名字,眼神霎了一霎,于是道:“江宗主既于百战峰上现身,又与柳师弟不打不相识,那便由他招待你留宿百战峰吧。”

“这恐怕……”

“我拒绝!”

两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,随即双双面色黑如锅底,闭上了嘴对视一眼,被恶心到一般齐齐撇开脸去。沈清秋打开折扇掩住忍俊不禁的唇角,偷偷冲岳清源使眼色,后者虽不知他这师弟又打什么鬼主意,但对他一向有求必应,于是朗声道:“柳师弟不可如此,往后要尽地主之谊,莫再怠慢了江宗主。”

柳清歌在这苍穹山上下只听岳清源一人的,抿了抿唇不再做声。江澄身为客,不好拂了主人的意,也只得作罢。余下千草峰木清芳等几位峰主也一一介绍过,还有几位不在场的日后再说,岳清源又交代几句,便散场了。

江澄走到沈清秋面前,拱手道:“多谢沈峰主替江某说话。”

沈清秋回礼道:“江宗主客气了。”

沈清秋心下有些汗颜,他并非轻易相信江澄所言,只是一来自己便是穿越而来的异界人士,容易接受这种可能;二来江澄之所以会误入此界,他隐隐约约能猜到原因……

他面上微笑又心虚起来,客套两句后转向柳清歌,“师弟,你带江宗主回百战峰,寻一间最上等的客房安顿,再陪他转一转熟悉下环境。”

柳清歌置若罔闻,头也不回走了出去。江澄牙根直痒痒,又不便在此发作,同沈清秋道别后便也自行离开了。行至大殿门外,却发现柳清歌倚着廊柱抱臂而立,见他来了放下手直起身,冷冷道:“走吧。”

江澄挑了挑眉,没说什么,跟了上去。



江澄便这样在苍穹山上暂居下来。柳清歌给他挑选的确实是百战峰上最好的客房,只是这客房位置恰在峰主卧房正对面,他抽抽嘴角提出想换一间,条件差点都行,却遭柳清歌断然拒绝:“其他的太远,这里更方便。”

方便什么,监视么?江澄心下翻了个白眼。不过他来到此界的入口便在对面,离得近倒也好,或许哪日出口便会出现。

他心上牵挂他的云梦江氏,还有金凌。以往顶多赴清谈会或外出夜猎离开数日,其他时间几乎都在莲花坞度过;此次流落异界,原因未明,不知归期几时,心中不可能不焦虑。不过一来自己寄人篱下,不便催促,何况催促也是徒劳;二来江家如今根基稳固且枝繁叶茂,培植了一批得力客卿与门生,即使他一年半载回不去,也不至于出现太大差池——但若更久便不好说了;三来金凌如今亦有所成长,已初具家主之风,加之蓝曦臣和魏无羡明里暗里在旁帮衬,倒也不会令他过于担心。

江澄于是稳下心神,姑且怀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,参观起了所处之地的风景。

苍穹山高耸巍峨,层峦叠嶂,共计天宫十二峰,各峰景色迥异:穹顶峰肃穆,清静峰幽雅,仙姝峰秀丽,万剑峰疏宕,千草峰宁和,百战峰险峻。险峻之中又有清绝之色,山涧飞瀑,崖上风吟。与云梦莲花坞一般的惬意自在,少了几分安和静好,多了一派罡气浩荡。

然而若论百战峰的建筑和服饰……却比莲花坞差得远了。这里的房屋风格同样鲜明,说好听点叫简单大方,说难听点叫简陋不堪,设计和布局毫无观赏性可言;再瞧弟子们身上穿的衣服,与姑苏蓝氏相近的白衣,但缺少款式纹样上的讲究,显得过于粗简和朴素了。

在装点门面上这般不甚用心,浪费一方得天独厚的风景,令江澄想到暴殄天物四个字。这百战峰是如此,那百战峰峰主亦是如此,白瞎了一副不错的皮相,却是惹人厌的冷傲性子,同自己讲话半句嫌多,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。

江澄腹诽着,朝柳清歌昨日介绍的百战峰演武场走去。此处同莲花坞校场一样,乃弟子们习武操练之所,既是苍穹山派中冠以百战之名的一脉,想必身法剑法与训练方式皆有其出类拔萃之处,而他肩负光大江氏一族的使命,自身对剑法武学亦有钻研,于公于私都十分有兴趣现场观摩一番。

怀着这样的想法踏入演武场的江澄,在见识了眼前的场面后,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了——

一个字,乱。

开阔的场地上,众多弟子们完全不似他想象中那般整齐划一地操练,而是分散成大大小小数堆,或一人独自比划,或两人往来对招,更多则是三五成群地互殴——若非举手投足之间有迹可循,辨得出应当是苍穹山派的剑法,否则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一帮会点功夫的市井混混,在争抢比拼谁才是老大。

……那姓柳的就是这样教导弟子的?这哪是教导这是放养吧!这百战峰真的没问题吗?

江澄心下腹诽更甚,耐着性子观看半晌,但见附近两名弟子动作生疏不得要领,他看不下去了,脱口冲一人道:“出招收招都慢吞吞的,剑没递出去脑袋早掉了。”再冲另一人道,“眼睛死盯着出手方位,生怕别人看不穿你意图?”

他指点人惯了,对方又是小辈,这语气算客气的。两名弟子闻言看向他,再对视一眼,面露惭色一同行礼道:“我们新来不久,尚在基础修习……”“多谢江前辈指点。”

昨天闹这么一出,其他峰且不论,百战峰上下都听说来了位姓江的神秘贵客,见面便跟峰主打了一架,衣服也烂了,房子也拆了,从百战峰一路打上穹顶峰,转眼又惺惺相惜握手言和,峰主又是安排他住在隔壁,又是带着他四处参观,颇有相见恨晚之意。

幸好两人衣冠不整从卧房出来的流言并未传开来,否则江澄怕是一口凌霄血喷出——以讹传讹何其荒谬,他可算是见识到了。

百战峰弟子生性好胜,两个新来的尚且拘束些,其他有几人趁机凑上前,想求江澄指点剑法。一人眼尖道:“咦,江前辈不使剑吗?”江澄尚未解释,另一人道:“笨,前辈是使鞭的,一鞭子下去能把屋子轰飞半边!”说着露出一脸崇拜。

这一句倒提醒了江澄,不知为何紫电突然威力大增,如今三毒未带,仅凭紫电护身,还须尽早弄清楚缘由。便想找个空地研究一番,转身正欲离开,一名少年兀地拦在他面前,十七八岁模样,容貌端正,背负长剑,冲他一拱手道:“晚辈杨一玄,请前辈赐教!”

动作和话语虽是恭敬的,神情和口吻却并非如此,隐隐透着一股敌意。江澄不知这敌意从何而来,若是以往压根不屑理会,不过眼前这少年这神气……多少令他想到了金凌。

他似笑非笑瞧他一眼,道:“我未带佩剑。”杨一玄道:“您可以用……”江澄打断他道:“空手足矣。”

杨一玄面色忽红忽青,到底年轻沉不住气,拔剑便刺了过来,江澄侧身轻松避开,周围弟子纷纷退后腾出场地,仿佛对此情形习以为常。两人于是在场上交起手来,杨一玄主攻,江澄主守,主动权却完全是反过来的,攻的一方气喘吁吁,守的一方气定神闲。虽说如此,江澄心下倒也小吃一惊,这杨一玄年纪与金凌相当,身手却比他好上不少,而且他的出招路数,与昨日交手的柳清歌颇有几分相似……

江澄正分心二用,对面剑锋破空袭来,待闪避已不及,索性以攻代守,以指代剑,右手三指运起灵力,脚步挪移,手腕翻转,出手精准迅疾如电,稳稳地挟住了对方的剑刃。

胜负已分,江澄不动声色掩了掩右手袖口,杨一玄奋力欲撤回剑,江澄当即松手,杨一玄去势未能收住,蹬蹬后退两步才站稳,登时面红耳赤。围观弟子哄堂大笑,有善意调侃杨一玄的,有为江澄抚掌喝彩的,江澄见杨一玄垂着头咬着唇,正欲开口,忽听得外围一个熟悉声音冷冷道:“闹够了没?”



得,混混头子来了——江澄不知怎地冒出这样的念头。围观起哄的弟子们纷纷吐舌头作鸟兽散,转眼间现场只余下来人和江澄,外加一个没走的杨一玄。后者见到柳清歌,气势更弱了几分,细如蚊蚋道:“……师尊。”

——难怪了!江澄微眯起眼,冷笑一声:“原来是柳峰主教出来的好徒弟,这上来便动手的性子,还真是一模一样呢。”

柳清歌面色愈发难看,瞥了眼杨一玄,后者倒又鼓起底气,忿忿然道:“谁叫他轰了您的房子!弟子就是想替您……出口气……”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。

此言一出,却换作江澄默然了。昨日那事虽是无心之举,毕竟造成损毁,若非对方态度那般恶劣,该道的歉他本会道的。

柳清歌挥手打发杨一玄走了,并未叫他向江澄道歉,江澄此刻也不再介怀,踌躇了半晌,开口道:“……昨日那时,我的紫电……灵器,是失控了。”

柳清歌闻言瞧向他,微挑眉,一副显然不信这等借口的神色。江澄后面的话于是堵在了嘴边,抿了抿唇,颇有些懊恼道,“浪费口舌。”拂袖转身便走,走出数步,柳清歌在背后喊住他:“且慢!”

江澄皱眉回身,只见柳清歌盯着他若有所思,随后抬起右手,掌心朝上五指虚拢,灵力在其间汇聚成团,气流窜动肉眼可见,这般高度凝聚的灵流若一瞬爆发而出,其威力不可小觑。

江澄从未见过这等招式,下意识后撤半步,手摸上紫电,面色骤冷。又要打?

柳清歌未动,瞥他一眼,淡淡道:“你试试。”

江澄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,有些莫名其妙,又带几分探究,便如他所言试着运转灵力,将其凝聚起来。这等举动他修仙多年自然做过无数回,可从未达到灵力在体外成形的境界——于是目睹掌中聚成与柳清歌别无二致的灵流气团时,他不禁睁大了眼,微微张开了嘴。

……我果然是变厉害了么!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?

柳清歌见他惊讶神情不似作伪,加之昨日沈清秋一席话,终于对江澄的来历信了几分。而倘若对方确是误打误撞来到此地……那他昨日的敌视之举,便当真是无礼至极了。

于是默然以对的人换成了另一个,江澄尚在那边体验新奇,柳清歌走近两步,出声道:“你的紫电,施展看看。”

江澄抬头看他,摸不准他是何意,柳清歌只得解释道,“或许由于这边与你那边,界域不同,灵力运转幅度不同,灵流如此,你的紫电亦是如此。”

江澄明白过来,先讥讽道:“柳峰主终于肯信江某的话了?”

柳清歌生性矜傲不亚于江澄,难得耐着性子讲了一大段话,对方回应却如此阴阳怪气,他面上挂不住,冷脸扭头便走。走出两步,江澄又道,“留步!”

这熟悉的挽留情景……似乎方才刚上演过一遍。双方都意识到这一点,柳清歌面色稍霁,江澄更觉几分滑稽,况且对方已暗含道歉之意,自己也确实需要重新掌控紫电,便收敛了锋芒,正声道,“那便有劳柳峰主了。”

场上的弟子们虽然躲远了,仍能望见两人情形,距离稍近的还能隐约听见对话。一些人又凑成一堆交头接耳,有人拍拍杨一玄的肩,故作叹惋道:“看来咱峰主跟江前辈合好了啊。”

杨一玄:“哼!”

跟他这一哼一同响起的,是一声巨大的轰响,众人纷纷回头注目,但见演武场的一角炸了,地面砖石崩碎,青烟弥漫,旁边一棵高大古木拦腰折断倒下,断面呈焦黑之色。随即传来两人拔高的争执声。

“你故意的吧?!”

“告诉过你操控不稳了,不是你让我在这儿试的?”

“放你去后山,山都得烧了!”

众弟子一致无言以对,适才拍了杨一玄的弟子讪讪拍了拍他另一边肩:“……我收回前言。”



在柳清歌的“悉心”指点下,加之自身悟性不低,江澄只花半个时辰便熟练掌握了如何运用紫电,对此甚为满意。两人用过晚膳,各自回房,江澄刚铺好被褥,听见有人叩门,开门见是柳清歌,手中拿着一件叠好的崭新的中衣。

“给你。”柳清歌道。

江澄一时诧异,正欲谢绝,柳清歌又道,“袖子不是破了?”

江澄心头一跳。他白日里同杨一玄那场比试,最后关头一度走神,虽说挟住了对方剑刃,右手内袖却也被剑气划破,在场弟子眼力不足无人发现,他也及时遮掩住了,然而果然……未能逃过柳清歌的眼。

如此一来,眼下柳清歌送衣服的举动,落在江澄眼中便变了味道——虽说空手相让且最终取胜,到底胜得没那么彻底。而换个角度讲,实力悬殊之下,自己徒弟能以剑气划破江澄袖口,败了也是胜了,值得显摆一番。

江澄想到这里,面色微沉,语气微冷,道:“柳峰主好意心领了。”

柳清歌不解,道:“你要自己缝?你会?”

江澄:“……”坐拥偌大仙府、有众多仆人打理家务的江宗主,自然是不屑也不会缝缝补补的。不禁恼道,“难道你会?”

柳清歌更不解:“我为何要会?”

江澄:“……”只觉对牛弹琴,愈发添堵,不耐烦道,“没别的事,便请回吧。”

柳清歌见他非但不领情反下逐客令,气不打一处来,手一扬将衣服抛给他,冷冷道:“爱穿不穿!”扭头走了。

江澄望着他离去背影,再低头瞅着手中衣服,抿了抿唇。

次日一早,柳清歌准点起床,梳洗穿戴完毕迈出门来,恰与对面开门的江澄撞了个照面,上下打量了他几眼。

江澄外面仍着云梦江氏的紫衣,里面换上了他昨晚拿来的中衣,瞧见他眼神不免恼羞,恨不得将他眼珠子抠出来。合上门走近些,没好气道:“清静峰怎么走?”

柳清歌瞥他一眼,未问原因,只道:“我带你去。”

苍穹山各峰之间设有传送阵,柳清歌领他来到阵前,一阵白光闪过,便已身处清静峰上。此地灵山秀水,修竹幽径,白墙青瓦错落有致,江澄一路欣赏一路赞叹,这才有个仙府的模样。

来到峰主房前,柳清歌抬手便将门推开——没用脚踹算客气了,屋内坐于桌旁的沈清秋一口茶喷出来:“咳咳……你怎么门都不敲!”

柳清歌侧目道:“小畜生又不在,避什么嫌?”

沈清秋欲哭无泪,我也是有隐私的啊柳巨巨!

他酝酿了一通振振说辞,结果看见紧随其后进门的江澄,顿时忘了个一干二净——柳清歌一贯独来独往,身边鲜少有人,顶多偶尔带上杨一玄当个小跟班;故而见到同样身姿挺拔、容貌俊美的青年与他同行,任谁都会情不自禁眼前一亮。

江澄落座后,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陈旧的青色缎带,递给他道:“多谢沈峰主。”

沈清秋微微一怔,接过笑道:“江宗主客气了,你留着用或差人送来便是,还专程跑一趟。”

江澄初来乍到时可谓身无长物,除却一身衣衫一串银铃一枚紫电,连束发的缎带都是那日上穹顶峰前临时向沈清秋借的。在百战峰住下后,日常所需一应俱全,江澄便系上了崭新的白色发带。换下的借用之物自然要物归原主,当面道谢,顺便正好逛逛百战峰以外的地方。

沈清秋收起发带,斟茶待客,想起什么,正色道:“对了,关于你误入此界的原因……”只见江澄神色一凛,“……我准备出门一趟,去寻个人。”

江澄见他语焉不详,想必不便追问,只得道:“是否需要江某同行?”

沈清秋道:“不劳烦江宗主,在下去去便回。”

江澄道:“有劳沈峰主了。”

沈清秋道:“哪里哪里。”

柳清歌自进门后一直冷眼旁观,见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个没完,清咳一声从中打断,江澄只觉莫名地瞟他一眼,将盏中温茶饮尽,冲沈清秋拱手道:“那便不打扰了,江某告辞。”

沈清秋回礼道别,目送他出门去,正纳闷柳清歌怎不走,对方冷不防逼近了他狠狠盯视,咬牙切齿压低声道:“果然是那小畜生干的好事?”

沈清秋面露无奈,苦笑道:“我这不正打算去找他问清楚嘛。”

那日他不过陪柳清歌多喝了两杯酒,半夜才回屋,进门只见数日未归的洛冰河坐在他床沿上,面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色,瞪着他的一双眸中又是思念又是委屈,嗅见他一身淡淡酒气后更是染上了浓浓妒意,站起身冲他嚷道:“师尊你可知我等了你几个时辰!”嚷完掩面夺门而出。待沈清秋反应过来去追,早已不见人影。

沈清秋回忆至此,叹了口气,埋怨道:“还说呢,还不是怪师弟你。”

柳清歌冷哼道:“所以他便报复我,在我门上动手脚?”

沈清秋叹道:“若真是因此将江宗主卷进来,那可就太过意不去了。”

柳清歌又哼道:“难怪你这么积极。”

沈清秋见他哼来哼去的,恨不得拿折扇敲他:“你也表示点内疚好么?不用你做别的,在回去前这段日子,好好招待江宗主。”

柳清歌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,仿佛这是件极其痛苦的差事。沈清秋见状一乐,趁机调侃,“怎么,这也是让他陪你打发时间,师兄我可是用心良苦啊。”

柳清歌横他一眼,不欲多言,也转身出门了。见到候在外头的江澄,想起适才沈清秋的话,铿锵有力地又哼了一声。

江澄:“……”招你惹你了我?



接下来的半个月,江澄偶尔也走访了千草峰等其他地方,多数时候还是留在百战峰山头上,观赏柳清歌的独特教学方式,偶尔在旁指点几句——可怜百战峰弟子们以往只是挨柳清歌的拳头,如今还要受江澄的毒舌洗礼,可谓身心皆遭重创;其余时间他则翻翻可供阅览的武学典籍,剑法姑且只能心记,鞭法可以拿紫电练手——练手自然有个伴更好,于是每每前山后山林间簌簌惊鸟群群,弟子们便晓得,峰主跟江前辈又打起来啦。

这边江澄打到半途收了紫电,面露不快,冷冷道:“为何不用全力,瞧不起人么?”

柳清歌淡淡道:“你未用剑,于你不公。”

以柳清歌的水平,自然瞧得出江澄的身手习惯。他的鞭法不可谓不精,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;但其实比起独成体系,更多的是与剑法相配合——当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时,个中差距便尤其明显了。两人交手过程中,江澄若有灵剑同出,诸多破绽便得以弥补,故而柳清歌即使看出了这类破绽,也并不会乘隙而入。

然而江澄对此并不领情。在他看来,一对一便是一对一,不只是人,亦包括武器。昔日与含光君对敌,他有三毒紫电,对方有避尘忘机;而柳清歌仅一柄乘鸾在手,若自己还双管齐下,反倒于对方不公了。

江澄哼道:“无妨,你出全力便是。”

柳清歌瞥他一眼:“我若出全力,你毫无胜算。”

江澄:“……”倘若紫电乃实物所制,此刻怕是已被他捏断了。冷笑道,“柳峰主好大的口气,那江某更要领教一番了!”

柳清歌挑了下眉,心道如你所愿,作势又要拉开攻势,忽听得有人呼声远远传来:“师尊——!”

杨一玄奔至近前,仓促行了个礼,“枯风岭有妖物横行,山下百姓遭难,派人前来求援。”

敢来请苍穹山百战峰,可见事态颇为棘手,柳清歌收剑入鞘,颔首吩咐道:“挑九个新人,演武场集合。”

一旁江澄道:“我也去。”

柳清歌扭头看他,眉宇微蹙:“我们御剑前往,你没有剑,如何去?”

江澄哑然,柳清歌又道,“况且,这是百战峰的事。”

江澄动了动唇,欲言又止,冷下了一张脸,一言不发拂袖而去。

柳清歌来到演武场,人很快聚齐了,他一向不废话,只待交代两句便出发,却听得有人窃窃私语。

“咦,江前辈不去吗?”

“我也以为峰主会叫上他呢。”

两人声音压得极低,可柳清歌何等耳力,一字不差全听了去。眼前浮现江澄失意的神情和离去的背影,不知为何心头忽然烦闷起来。

“……师尊?”杨一玄在旁道。

柳清歌沉默半晌,道:“你带他们先行。”说罢转身大步走了。

他沿原路折返,回到适才分开的地方,不见人影,继续往前,一方开阔高地上伫立着一个人,紫衣猎猎鼓振,乌发凌乱翻飞,在低啸而过的山风里,背影显得分外单薄,透出一派孑然寂寥。

是啊,江澄心想,这里是苍穹山,是百战峰,不是他的云梦,他的莲花坞。这些日子同这里的人朝夕相处,许多弟子或恭敬或亲切地向他问候和请教,与柳清歌之间也不似最初那般敌对和陌生,以至于他几乎要忽略了,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。

他忽然很想要回去。

“……喂!”一声叫喊打断思绪,江澄转过头,发现柳清歌不知何时折了回来,面上难得流露出一丝不自在,冲他道,“你也来吧。”

江澄一怔,心头涌现欣喜,嘴上仍不客气:“柳峰主改变主意了?”

柳清歌不看他,只哼道:“弟子们想领略江宗主的风采。”

柳清歌称呼他不是你便是喂,难得一次正经称谓还是带刺口吻,江澄却颇为受用,也不再同他争,迈开与来时截然相反的轻快步伐,跟在柳清歌身后朝山门走去。 

两人来到山门外,柳清歌这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,顿时后悔了方才邀请江澄的决定。他神色复杂地瞅了江澄一眼——后者一脸莫名,随后乘鸾出鞘横悬于半空,他跃上去,僵着脸道:“……上来。”

——于是江澄的表情也僵硬了。答应也不是,拒绝也不是,前所未有地思念起被遗留在莲花坞的三毒。别无选择,他只得也提气纵身,轻落于乘鸾之上,面对柳清歌宽肩窄腰的后背,一时竟不知如何摆放手。

这头江澄正纠结着,那头柳清歌见他就位,操控乘鸾猛然拔高升空,江澄猝不及防,站立未稳摇晃前倾,一头磕到了柳清歌后肩上。柳清歌被他这一撞,险些从剑上跌下去,连忙稳住身形,回过头没好气道:“当心点!”

江澄也来气了,道:“我还没抓稳!”

柳清歌道:“谁叫你不抓稳?”

江澄道:“你倒是告诉我抓哪里?”

柳清歌道:“爱抓哪儿抓哪儿,婆婆妈妈的!”

江澄何尝被数落过这四个字,气不打一处来,报复似的重重抓住了柳清歌腰两侧。柳清歌身形一僵,浑身极不自在,又不好叫他换个地方,只得硬着头皮忍受着;而江澄气头过去后,亦察觉当前姿势颇为尴尬,但若再换地方即是认输了,便也硬着头皮不松手。两个人便这样维持着谁都不好过的姿势,心下腹诽面上无言地僵持了一路,连追上并超越了下方御剑的众弟子都未发觉。

抬头目睹上述情景的百战峰弟子们纷纷惊掉了下巴,有人问杨一玄:“……峰主让咱先走原来是为这个?”

杨一玄气嚷道:“我怎么知道!”



枯风岭,远望山体黢黑阴森,近看山间草木枯败凋零,时有阴风瑟瑟,一派萧索荒芜。先抵达的两人在半山腰降落,离地面尚有数尺,江澄松手一跃而下,不愿在乘鸾上多待半刻。柳清歌面无表情也落地收了剑,不多时弟子们陆续赶至——大家装作先前什么都没看到——柳清歌吩咐五人一组分头向山上山下探索,山下交给杨一玄带队,自己则领头往山上走去。

江澄见他未搭理自己,本也不愿同他一路,扭头加入了山下的队伍。杨一玄见他跟过来,一板一眼道:“师尊吩咐我带队,还望江前辈理解。”

江澄瞧他一眼,好气好笑,还怕自己夺了权不成?他对这少年难得多几分容忍,大步追上与他并肩,正欲开口,杨一玄却迈腿走得更快,试图将他甩在身后。江澄索性暗中运劲,脚下生风,看起来依旧不疾不徐,杨一玄却发现连小跑也无法甩开他,气结道,“江前辈这样戏耍晚辈有意思吗?”

“有啊。”江澄轻描淡写道,杨一玄险些吐血,又听他道,“我有个外甥,同你一般大。”

杨一玄一愣,愤慨的神情消退了些许,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好奇——所以你平日也这样耍你外甥?

而江澄接着道,“他如今已是一族宗主,而你呢,还在这儿当人家徒弟。”

杨一玄:“……”

至于杨一玄的身手比金凌好,这种事江澄自然是不会讲的。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同小辈逗起了趣,一方面是因为杨一玄与金凌有些相似,另一方面……大约是变相同柳清歌较劲吧。当然后者他并未意识到。

可怜杨一玄可算认清了,江澄就是来消遣自己的。姜还是老的辣,他决定乖乖闭嘴,再不理他,闷头往前走。

“……慢着,”江澄忽道,抬起一只手拦在他身前,杨一玄气恼抬头,却见对方神情严肃,沉声道,“妖气。”

杨一玄道行未够,毫无察觉,其他弟子亦然,此时闻言纷纷拔剑出鞘,自发面朝外围成一圈,丝毫不乱阵脚。江澄看在眼中不禁暗赞一声,也不知柳清歌那般粗放的教学是如何教出这样严谨的弟子的。

“江前辈,怎么做?”临战之际,众弟子早忘了队长一事,下意识以江澄为首,杨一玄倒也一声未吭,不得不承认有个实力深厚的长辈在身边,着实令人踏实许多。当然最可靠的还是师尊了!他心中补充道。

江澄也不废话,道:“你们在此勿动,我且过去瞧瞧。”说罢身影飘然而出,转瞬没入山林之中。

弟子们留守原地,随着时间推移,渐渐忧虑起他为何去了这许久。陡然一股猛烈妖风扑面袭来,众人大惊,持剑屏息严阵以待,但见枯枝摇摆荒草耸动之处,一头足有四五人高、浑身硬刺、青面獠牙的妖兽闯入视野,冲他们狂奔而来,挟裹一股浓重的腥气,浑身烧焦伤痕累累。一道紫色身影紧随其后闪现,手中扬起紫电长鞭,噼里啪啦地抽在妖兽后腿上,痛得它发出一声哀吼,撒丫子跑得更快了。

众弟子:……江前辈您是赶猪一样把妖兽赶过来了吗!所谓的“过去瞧瞧”这阵仗也忒大了!跟我们峰主的做派有得一拼啊!

江澄见他们一脸瞠目结舌,厉声道:“发什么愣,结阵!”

百战峰弟子战斗素质过关,出神仅是一瞬,迅速调整状态结成围攻阵法。此阵名为降妖伏魔阵——这等简单粗暴的名称自然是创立者柳清歌起的——江澄在演武场见识过,即使是初次参战的新人,若能配合得当发挥威力,困住并灭掉这头妖兽也并不难。他之所以将其驱赶至此,自是和柳清歌一样,怀了考验他们实战的心思——这种事他率领江家门生已做过无数回,如今不过换个对象罢了。

降妖伏魔阵五人阵型,分内外两层,内二人主守,旨在牵制,外三人主攻,集中伤害。杨一玄修为最高,居内侧中枢,其他弟子亦各就其位,江澄在旁掠阵,暂不插手。但见众弟子手中捏起剑诀,灵剑纷纷悬空,内侧两把剑上灵气铺陈开来,织结成网,将妖兽罩于其中;外侧三把剑则光芒流转,灵流释放,一齐重重击在妖兽脊背上。它再度爆发出一通嘶吼,死命地在剑阵中挣扎起来。

如此势头下去,固然慢些,将妖兽磨耗至死是迟早的事。然而考验的不只是它的生命力,亦是弟子们的持久力,尤以内侧负责牵制的两人为甚。其中另一名弟子显然缺乏经验,灵力不弱但分配失当,时间一长渐露疲态;江澄看在眼中,盘算着何时出手助力,却见杨一玄快一步将自己剑上灵力分渡过去,弥补了对方防守的弱势。

“愚蠢!”江澄骂道,脱口同时已飞身而上——杨一玄这一分神加之灵力分散,原本勉力维持的平衡反遭更进一步破坏,阵网顿现薄弱一角,而那妖兽并非懵懂无知,立马铆足了劲朝杨一玄扑过来——

瞬息之间形势陡转,江澄及时甩出紫电,长鞭在妖兽颈上绕足一圈,手下施力,紫电箍紧,雷光大盛,在妖兽颈间轰然作响,顷刻火光与烟雾腾起,散发出一股肉被烤糊的气味。

众人稍松口气,却见那妖兽痛苦至极剧烈挣扎,前爪后足胡乱挥动,身后长长的尾巴凶狠地横扫过来——紫电忙于牵制无法回防,他人疲于结阵爱莫能助,若将人推开会破坏阵眼,江澄银牙一咬,当机立断,抢上一步挡在了杨一玄身前——

可恶,这时候有三毒就好了。那一刹他心想。

——妖兽尾巴挟着腥风重重拍击在江澄右肩上,尖刺深深扎入肩头,他倒退半步,咬紧了唇,将一声闷哼咽回腹中。妖兽拼死一击耗尽气力,弟子们重整剑阵展开反击,有江澄以紫电牵制,防守二人亦转而进攻,五把灵剑齐齐绽放各色光华,数股灵力交织汇聚澎湃激荡,杨一玄喊了声“放!”所有剑气与灵流齐刷刷爆发而出,贯冲而下,将妖兽身形淹没在夺目的炫光之中。

待光芒渐渐散去,庞大身躯轰然倒下,彻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尘埃落定,众弟子纷纷大大松了口气,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。两个尚有余力的过来探询江澄的伤势,杨一玄在旁面色纠结无比,同伴拿手肘捅了捅他,他才迈开步子凑上前,颇有几分小心翼翼:“……江前辈……”

江澄自点几处穴道止住了血,瞅瞅身上衣服放弃了撕布条,背倚上一棵枯树调息片刻,转过头沉着脸看向他:“知道自己错在哪儿?”

杨一玄低声道:“不该自作主张……”

“——不该自作主张,自以为是,自不量力,”江澄冷冰冰打断他,“个人逞英雄的后果,是害得其他人为你陪葬。”

倘若此刻杨一玄并未垂着头,他便会发现,江澄讲这话时目光仿佛穿透了他,望向别的什么人,抑或什么遥远而沉重的过往。江澄顿了顿,再度开口,语调缓和了些许,“……回去吧,同你师父会合。”

话音方落,一道银白光芒划过半空由远及近,转瞬已至眼前,柳清歌跃下乘鸾,环顾众人,视线落在江澄肩上,眉头一皱。

江澄淡淡道,“柳峰主来得可真及时。”

“刚杀了只妖。”柳清歌未理会他的讽刺,“发生何事?”

江澄未答,心思拐到了“怎么同样是杀妖你衣不沾尘我却倒楣成这样”的郁闷上去,一旁杨一玄主动坦白:“是弟子的错,弟子一时莽撞,连累了江前辈。”

柳清歌看向他,沉声道:“回去自领罚,三十圈。”

杨一玄乖乖应了一声。柳清歌又转向江澄,“你随我先回去,找木清芳敷药。”

江澄迟疑片刻,道:“……不必,我稍后下山寻家医馆便是。”

柳清歌眉头又蹙起来,不明白他为何拒绝,也不欲同他言语争执,伸手便去拽他未受伤的手臂。江澄一挥手甩开他,起身站直正欲开口,从右肩伤口猝然袭来钻心的麻痛,脑中一阵天旋地转,再要倚树倚了个空,身子一歪,眼前发黑,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
……失去意识前一刻,依稀听见有人喊他名字。



江澄在百战峰上自己的卧房中醒来。他坐起身,发觉伤处已得到悉心包扎,甚至悉心得过了头,右肩绷带厚厚缠了数圈,右臂裹成粽子吊在胸前,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。他抽了抽嘴角,起身正欲下床,有人推门进来,一身翠衣,是千草峰木清芳。

“江宗主感觉如何?”他将手中托盘搁在几案上,“那妖兽的利刺带毒,所幸你封穴及时,未扩散开,好生休养即可痊愈。”

江澄了然点头,瞅了眼右臂,道:“……木峰主费心了。”

许是他语气中的无奈过于明显,木清芳含笑道:“不敢当,这可是柳师兄的功劳,他反复叮嘱我包严实点的。”

江澄的脸黑了几分。这算什么,伺机报复?

木清芳察言观色,莞尔道,“江宗主误会了,带你回来的也是柳师兄,御剑直冲上千草峰,吓了我一跳呢。”

江澄一时默然,“……他是如何……?”他想问柳清歌是如何带自己回来的,毕竟那时他拒绝对方先回的提议,正因右臂受伤使不上力,仅凭左手抓扶不稳,御剑难免诸多不便。那么柳清歌又如何做到将昏迷的自己带上乘鸾一路赶回……委实更加难以想象了。

木清芳神色微妙起来,有些吞吐道:“嗯,这个……”

“——不,不必说了。”江澄干巴巴打断他,突然一点也不想知晓答案了。

木清芳从善如流,不再多言,指了指托盘上的药碗:“江宗主记得喝药,那在下不打扰啦。”

木清芳前脚离去,柳清歌后脚进来,江澄尚在回味适才的对话,抬头见是他,脸立即僵了。

柳清歌已在门外待了半晌,听得屋内有说有笑的,结果轮到自己进来只见江澄一张臭脸,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将他送回,却落得这般待遇,怎么想怎么不爽,原本关切的话语到嘴边也变了味:“醒得挺快。”

……怎么你貌似挺失望?江澄瞟他一眼,忍住了。

柳清歌又道,“当时那情形,为何不用灵流轰开它?”

江澄闻言一愣,他原本所在世界不存在灵流暴击这种招式,多年战斗习惯根深蒂固,当时情况又紧急,想不到也正常。然而到底失算,心情顿时变差,冷下声道:“柳峰主是来看笑话的?”

柳清歌不喜他这种讲话腔调,皱了皱眉,岔开话头:“杨一玄说向你道歉,以及道谢。”

江澄道:“他怎不亲自来?”

柳清歌道:“下山历练去了,说要早日独当一面。”顿了顿,“还说有朝一日,定要同你外甥一决高下。”

江澄忆起先前谈话,面色稍霁,语带欣慰:“孺子可教。”

柳清歌蹙眉瞧他:“你同他讲了什么?外甥是怎么回事?”

江澄见他满脸困惑不得解,不由得心情大好,也不答他,只悠悠道:“这个接班人不错,我看柳峰主可以早日卸任了。”

柳清歌句句不投机,深刻认识到今日跑来探望江澄就是个错误,自己真是脑子抽了。他从座椅上站起身,硬邦邦道:“等你手好了我再来找你。”说罢转身便要离开。

“——那个,”江澄出声叫住他,柳清歌回头,丢过来个疑问的眼神。江澄望他一眼,移开视线,盯着桌子腿道,“……多谢了。送我回来。”

柳清歌没料到他忽然如此客气,嗯了一声作为回应,又觉还该说点什么,站在原地想了想道:“你还挺沉。”

江澄:“……”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!



柳清歌说到做到,江澄养伤期间没再来找过他,偶尔门外或路上遇见了,打个招呼了事,寒暄都省了。江澄也乐得清净,免得多讲两句又吵起来,自己目前可没法跟人动手。

过了十余日,江澄终于拆下换过几轮的绷带,动了动僵硬的肩膀和手臂,再运转了下灵力,畅通无阻,伤势已然痊愈。他起身理了理衣服出门,打算找地方活动一下筋骨,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演武场。

柳清歌刚殴打完一名弟子,远远望见他,提着剑走过来,道:“手好了?”

江澄点了点头,瞧他这架势,做好了迎战准备,却见柳清歌收起了剑,转身迈步,“随我去个地方。”

江澄迟疑跟上,边走边道:“去哪儿?”

柳清歌头也不回:“到了便知。”

江澄越发诧异了——这人竟也会卖关子了!

柳清歌带他前往传送阵,白光过后,眼前呈现的是颇为陌生的风景——山岩耸立,奇石嶙峋,峰上随处可见刀刻斧凿之貌,却不会显得粗野荒蛮,而给人以纵横宕阔之感。抬首遥见高处一块巨岩,上书一个硕大醒目的“剑”字,龙飞凤舞,入石三分。

柳清歌迈步前行,江澄却原地未动,迟疑道:“……万剑峰?”

柳清歌停步回身,道:“是。”

江澄道:“来这里做什么?”

柳清歌道:“自然是挑剑。”

江澄道:“我有剑。”

柳清歌道:“你未带。”

江澄沉默片刻,道:“万剑峰的剑,不是只有苍穹山派的人才可挑选么?”

柳清歌道:“我说了算。”

江澄道:“……魏峰主呢,他准许么?”

柳清歌仍道:“我说了算。”

江澄:“……”

他尚未讲下一句,一道明亮声音由远及近,爽朗中含哀怨:“柳师弟这话,也忒不给师兄面子了!”

先闻其声后见其人,一名烟灰色衣袍的青年信步走来,腰佩双剑,一长一短,是万剑峰峰主魏清巍无疑。

柳清歌瞧他一眼:“不给?”

“给,岂敢不给……”魏清巍挤一张苦瓜脸,“唉,也不知这万剑峰是我的还是你的。”

万剑峰为全派上下提供武器,地位非常,诸多名扬天下的上品灵剑更是由万剑峰峰主亲手打造,诸位峰主包括掌门师兄皆对他亲敬有加,唯独他这位柳师弟从不客气。也是,百战峰峰主,苍穹山战神,除了掌门以外,又对谁客气过呢。

魏清巍犹记得那次,柳清歌领了十余名已达资质的百战峰弟子前来,大手一挥道“去挑吧”,弟子们欢呼着一哄而散,那时一旁的他可谓欲哭无泪——师弟啊,我这是试剑台,不是菜市场啊……

江澄见他面露勉强,道:“魏峰主无需为难,江某并非……”

“不不,无事,”魏清巍冲他摆摆手,转而笑道,“同柳师弟逗趣而已,江宗主莫当真。自枯风岭回来后他便找过我,早说定了的。”

……枯风岭回来后?江澄迟疑看向柳清歌,那时自己如若有剑在手,不至于会受伤——莫非他也猜到了这一点?

柳清歌对上他目光,移开视线:“……御剑载你着实麻烦,不如自己御剑。”

江澄听闻这一解释,才知是自作多情了,抿了抿唇并未开口。魏清巍眼见气氛要僵,忙打圆场:“正所谓宝剑赠高人,万剑峰的剑若能得江宗主垂青,也是魏某的荣幸。尽管挑,甭客气!”

主人的话讲到这份上,自己再推拒则显得矫情了,况且不知还要在此界逗留多久,有一把灵剑傍身确实更稳妥些。江澄想通了,正色行礼道:“那便谢过魏峰主了。”

柳清歌见他谢魏清巍不谢自己,隐隐不快,暗哼一声。三人于是在试剑台上缓步前行,魏清巍同柳清歌落在后面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江澄则走在前面,穿行于剑林之间。

不愧天下第一大派,此地存放的灵剑无论数量抑或品级,皆是江澄前所未见,叹为观止。满目普通灵剑之中,更有零星上品混迹其间,并未单独陈列,只待人慧眼识珠,可谓随性之至了。

男子挑剑,犹如女子挑衣,讲究的先是眼缘,再是上手上身的效果。灵剑又比衣裳复杂多了,除却造型、尺寸、质地,还有其所蕴含的灵气,所能承载和激发的灵力。而人挑剑的同时,剑亦在挑人,倘若资质不足,抑或气息不合,即使上前去拔剑,只会纹丝不动,得不到回应。

以江澄的修为眼力,鉴别优劣只需一瞥,气质相投却是难求。三毒乃父亲赠予,伴随他多年,顺眼又趁手;如今要挑选新的灵剑,自然欲寻找与之相近的。他走马观花地扫视过去,走了半个时辰,试剑台绕过大半圈,迟迟未能寻得。正当隐隐焦躁失落之际,一柄剑便那样映入了视野——

那剑一望便知乃上上品,通体流溢青紫之光,青中泛紫,不淡不深,恰似莲花坞内盛开的青荷。色泽虽与三毒相近,气质却不甚相同,若说三毒更沉敛,此剑则偏明快,锋芒毕露,光华逼人。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少年时的江澄,他会更加爱不释手,而如今的他,亦是喜欢的。

魏清巍先前称相中的剑去拔便是,江澄于是朝那剑走过去,随着他步伐前进,方向明确,身后两人交谈渐弱,直至噤了声。江澄来到那剑面前,剑身光芒通透,自剑锷至剑鞘雕有纹饰,他并未细看,伸手欲拔剑,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动静,魏清巍张了张口:“啊……”

——手与剑相触的一刹,剑身青光大放,发出铮鸣之音,江澄感应到剑上灵气流转,与自身灵力隐隐相合,这是彼此认可的共鸣。他不由得心花怒放,将其从座上轻松拔起,左手持剑鞘,右手握剑柄,将剑身自鞘中缓慢抽出,随手挽了两个剑花,手感甚佳;再举至眼前细细打量,剑刃薄而锐,如淬千年寒冰,其上暗镂铭文咒印,纹饰古朴精致,与剑鞘上的如出一辙,莫名地……有些熟悉。

江澄正思索,脚步声接近,抬头只见魏清巍和柳清歌已来到近前,两人面上神色都颇为……微妙?柳清歌绷着一张脸,意味不明地盯着他,魏清巍看看他再看看他手中的剑,压抑着什么般艰难开口,“这剑……”

江澄的心蓦地一沉。莫非此剑过于珍贵,不便相赠?若是如此着实惋惜,再欲寻得这般称心的好剑,只怕不容易了……却见魏清巍瞅了瞅身旁的柳清歌,见他一脸复杂难言,到底未能憋住,扑哧一声仰面喷笑而出,“——哈哈哈哈!柳师弟,你就认了吧!”

柳清歌闻言面色更黑了,江澄一头雾水,魏清巍笑歇了气擦擦眼角,“……江宗主,你是否觉得,这剑上纹样有些眼熟?”

江澄迟疑点头,魏清巍笑道,“因为你来到苍穹山后,接触最多的那把剑上,有着与之相同的纹样。”

江澄醒悟话中含义,如遭雷击,面露惊愕,扭头看向柳清歌,后者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,一时脑中凌乱一片。只听魏清巍继续道,“魏某不才,有过两把最为得意之作,系同一冶炉之中同期锻铸而成,同出一脉,是为一对。两剑皆品质上乘,且性情孤高,众人趋之若鹜,却无一可驾驭。银白色的一把,名曰乘鸾,后为新任百战峰峰主所得;而青紫色的另一把,名曰青鸾,多年以来始终无人拔得出。”讲到这里,他朗笑道,“曾有人打趣称,怕是只有百战峰峰主夫人才可得此剑了。”

江澄:“……”

他终于明白为何柳清歌会露出那般神情了,因为自己如今面上神情亦是一模一样。他瞟了眼脸黑成锅底的柳清歌,再瞅了瞅手中的青鸾,咬了咬牙,合剑在手,干巴巴道:“……此剑如此贵重,江某受之有愧。”

魏清巍见他欲将剑放归原位,连忙阻拦:“江宗主不可!万剑峰有规矩,试剑台上的剑,一旦拔出来了,不可再放回去。”

“剑有灵,觅其主,”柳清歌在旁冷冷出声,“选中而又舍弃,未免过于不敬。”

江澄闻言,忍不住又瞟他一眼。我拿着你也不乐意,还回去你也不乐意,到底是想怎样啊?

他权衡片刻,收回青鸾持于手中,冲魏清巍郑重道:“……那这剑,我收下了。”

“收下好,收下便是!”魏清巍笑呵呵大力拍他,拍得他肩头一歪,“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,还有点事,先告辞啦。”

他才不会说自己急着去向相熟的峰主们宣扬此事呢——柳师弟同这位新来的江宗主,还真是缘分不浅,哈哈。

留在原地的两人大眼瞪小眼,不约而同心道:……孽缘!



此行目的既已达成,万剑峰也无甚美景可赏,两人稍作停留便回了百战峰。柳清歌直奔演武场,准备回去继续殴打弟子,顺便宣泄这一趟徒增的郁闷;江澄落后一段距离跟在后面,时不时将青鸾摩挲几下,观赏一番,到底更多几分愉快。

到了演武场,柳清歌欲往场内走,江澄叫住他:“喂,”话一出口当即自恼,怎么也变得这般称呼人了,改口道,“柳峰主,你我还有场未竟的比试,不如继续?”

他惦记着,柳清歌亦不曾忘,是前往枯风岭之前被杨一玄打断的那场。江澄因伤久未活动筋骨,眼下又有了新的灵剑,自然跃跃欲试战意高昂;柳清歌一想,与其迁怒他人不如找本人算账,便也痛快答应了。两人在演武场一角站定,江澄抽出手中青鸾,柳清歌背后乘鸾出鞘,一青一白两剑对峙之际,忽然之间,竟一齐闪烁起幽光来——

光芒自剑身部分散发而出,明亮片刻隐没下去,稍后复又亮起,忽明忽灭,循环往复。乘鸾与青鸾光色相异,闪烁步调却是完全一致,一同黯淡,一同幽明。如此情形,好似两把剑正彼此呼应一般,看上去亲昵至极。

二人:“……”

远在某座山头上做客喝茶的魏峰主一拍脑门:哎呀!那两把剑有个特性忘了讲了……想必他俩发现时的表情会十分精彩,哈哈。

两人此刻面上神色确实五彩斑斓,精彩纷呈。江澄自不必说,柳清歌亦从未见过这般情形,两人皆露出一副吃了苍蝇般的神情,不约而同后退一步,拉开距离,光芒减弱但并未消失,依旧齐齐地闪烁着。

……我现在退货还来得及么?江澄嘴角抽搐。

——那人脑袋里都在想什么!柳清歌此刻只想把魏清巍拉过来暴揍一通。

这边两人正切齿纠结着,那边场上弟子们远远望见了,不少人开小差跑过来,探头探脑,满心好奇:

“这是什么,好炫!”

“没见过呢,江前辈的新剑吗?”

“咦,瞧这模样,莫非便是传说中乘鸾的……”

“——不是!!”

江澄和柳清歌异口同声道,下意识对视一眼,再飞快撇过脸去,又异口同声哼了一声。

众弟子:“……”看来就是了。

柳清歌看着手中剑,一度犹豫是要继续还是收手,江澄瞧在眼中,轻哼道:“柳峰主退缩了?”

柳清歌面色一沉,冷声道:“谁说的?”

江澄道:“你若是不想比了……”

柳清歌道:“奉陪!”

话音未落他已提剑冲上,江澄举剑相迎,两人说打便打,其余抛诸脑后,旁若无人地当场交起手来。

众弟子:“……我怎么觉得,峰主变得越来越幼稚了。”

“其实江前辈也挺……”

“嘘,不可说。”

但见两人转眼已缠斗在一起,手中剑与光交织在一处,发出清越声响,碰撞而后错开,青光与银光自剑刃上流溢而出,随着各自动作拉曳出纤长缭乱的残影——那画面可谓炫目到华丽了。本就是高手对决,如今更增添了观赏性,在场弟子无不目不转睛,叹服连连。

“单是比剑便已精彩至此,倘若再动用灵力……”

“对啊对啊,想看他们操控灵剑,互相斗法。”

“别傻了,真斗起法来,山头都得削平了!”

围观者众,议论纷纷,比试二人嫌吵,更嫌场地狭小束手束脚,打着打着逐渐往演武场外、山林空地转移而去。终于清净下来,往来交锋数十回合,短暂相持间隙,柳清歌忽道:“你剑法与鞭法,并非一脉。”

江澄一怔。他的剑法乃江家剑法,本随性洒脱,舒展飘逸;鞭法则为虞家鞭法,属冷峻决绝,狠辣凌厉。江澄少时更喜剑,变故后用鞭渐多,以紫电鞭笞禁锢,以三毒征讨杀伐,剑与鞭与人都背负了太多太重,牵绊过甚,不复往昔。

江澄念及种种,忽然便失了继续的兴致,垂下手中剑,看向柳清歌,淡淡道:“……是么。”

柳清歌未觉,只道:“鞭法偏于狠厉,剑法则隐有舒朗之风。”顿了顿补充道,“你的剑法比鞭法更胜一筹。”

江澄又是一怔,虽然此言并无他意,他却仿佛从中获得了些许慰藉。尚未宽心,只听柳清歌又道,“不过仍非我对手。”

江澄:“……”

若在以往他该当气恼的,此刻却莫名有些好笑,挑了挑眉:“哦?那请柳峰主指教?”

他半是讥诮半是真心,柳清歌一时分辨不清,瞧他一眼,想了想道:“先前有一招,”他比划了一下,江澄回忆起来,右手持剑依样斜斜下抹:“这招?”

柳清歌点头,以乘鸾隔空轻点他左肋:“此处有一瞬破绽。”

他所说一瞬,当真只有一瞬,换作他人即使看出也抓不住,可柳清歌何许人也。江澄沉思片刻,手臂压低:“那这样呢?”

柳清歌随之剑尖一移:“那我便这样。”

两人于是这般你来我往地喂起了招,动作放缓,点到即止,一边交手一边交谈。倘若此时有弟子路过,定会为两人之间气氛之和睦惊直了眼。

然而刚友好交流了没多久,便因意见分歧又争辩起来;吵一吵气消了,又继续先前的切磋。如此磕磕绊绊闹闹停停,不知不觉日暮西山,两人合计了一下往膳房走去,路上虽住了手却没住嘴,仍在理论某一招的拆解之法。

吃饭时江澄夹了片肉,仍坚持道:“方才那招,显然按我说的才对。”

柳清歌一边嚼着米饭一边斜眼瞅他,咽下去道:“按我说的。”

江澄瞟他一眼,搁下肉片,以筷代剑,扭转手腕示意道:“这里若是变刺为挑……”

柳清歌便也伸过筷子:“不如变刺为削。”

江澄道:“挑比削好。”说着手下微微用力,筷尖一抬,不慎将盘边那片肉挑飞了起来,扑通一声,落入了柳清歌的汤碗,溅起小水花。

二人:“……”

邻桌弟子憋不住扑哧一声,见他俩齐刷刷扭头瞪过来,连忙埋下头乖乖扒饭。

经此一闹,两人总算消停了,接下来饭桌上乃至回去路上都未再谈及,到了房前示意告辞各回各屋。江澄进门坐下歇息半晌,转头看了看搁在案上的青鸾,手指轻敲桌面,一时若有所思。又过了半晌,起身出门去。

柳清歌盘腿端坐于榻上,运气调息了一周天,天色已晚,便打算洗洗睡下。起身出去打水,拉开房门,恰巧撞见正在门外踌躇不决的江澄,四目相对,双双一愣。

柳清歌并未如往常般感到不耐,反倒无端生出几分期待:“……有何事?”

江澄摸了摸鼻子,另一只手自背后挪出,扬起拎着的两坛酒:“……不知柳峰主可赏脸?”